维多利亚死后,他想回到翡冷翠,把“他的疲劳的筋骨睡在他的老父旁边”。当他一生侍奉了几代的教皇之后,他要把他的残年奉献给神。也许他是受着女友底鼓励,要完成他最后的意愿。一五四七年一月一日,维多利亚·高龙纳逝世前一月,他奉到保尔三世底敕令,被任为圣比哀尔大寺底建筑师兼总监。他接受这委任并非毫无困难,且亦不是教皇底坚持才使他决心承允在七十余岁的高年去负担他一生从未负担过的重任。他认为这是神底使命,是他应尽的义务:

“许多人以为——而我亦相信——我是由神安放在这职位上的,他写道,不论我是如何衰老,我不愿放弃它;因为我是为了爱戴神而服务,我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对于这件神圣的事业,任何薪给他不愿收受。

在这桩事情上,他又遇到了不少敌人:第一是圣·迦罗一派,如伐萨利所说的,此外还有一切办事员,供奉人,工程承造人,被他揭发出许多营私舞弊的劣迹,而圣·迦罗对于这些却假作痴聋不加闻问。

反对他的人都联络起来。首领是无耻的建筑师拿尼·第·摆几沃·皮琪沃(Nanrti di Baccio Bigio),为伐萨利认为盗窃弥盖朗琪罗而此刻又想排挤他的。人们散布流言,说弥盖朗琪罗对于建筑是全然不懂的,只是浪费金钱,弄坏前人底作品。圣比哀尔大寺底行政委员会也加入攻击建筑师,于一五五一年发起组织一个庄严的查办委员会,即由教皇主席;监察人员与工人都来控告弥盖朗琪罗,萨尔维阿蒂与赛维尼两个主教又袒护着那些控诉者。弥盖朗琪罗简直不愿申辩:他拒绝和他们辩论。

他的不改性的骄傲从来不答应把他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回答那些怨望的工人道:“你们的事情是泥水工,斫工,木工,做你们的事,执行我的命令。至于要知道我思想些什么,你们永不会知道;因为这是有损我的尊严的。

他这种办法自然引起许多仇恨,而他如果没有教皇们底维护,他将一刻也抵挡不住那些怨毒的攻击。因此,当于勒三世崩后,赛维尼主教登极承继皇位的时候,他差不多要离开罗马了。但新任教皇马赛二世登位不久即崩,保尔四世承继了他。最高的保护重新确定之后,弥盖朗琪罗继续奋斗下去。他以为如果放弃了作品,他的名誉会破产,他的灵魂会堕落。

“我是不由自主地被任作这件事情的。八年以来,在烦恼与疲劳中间,我徒然挣扎。此刻,建筑工程已有相当的进展,可以开始造穹窿的时候,若我离开罗马,定将使作品功亏一篑:这将是我的大耻辱,亦将是我灵魂底大罪孽。”

他想以种种方法使这八十八岁的病危的老人灰心。可是他不识得他的敌人。弥盖朗琪罗立刻去见教皇,他威吓说如果不替他主张公道他将离开罗马。他坚持要作一个新的侦查,证明拿尼底无能与谎言,把他驱逐。这是一五六三年九月,他逝世前四个月底事情。——这样,直到他一生底最后阶段,他还须和嫉妒与怨恨争斗。

可是我们不必为他抱憾。他知道自卫;即在临死的时光,他还能够,如他往昔和他的兄弟所说的,独个子“把这些兽类裂成齑粉(to tear in pieces ten thousand such men)”。

他把婚姻看作一件严重的事情,爱情倒是不关重要的条件;财产也不在计算之中:所认为重要的,是健康与清白。

“……至于美貌,既然你并非翡冷翠最美的男子,那么你可不必着急,只要她不是残废的或丑得不堪的就好。……”

在他和家庭的关系之外,弥盖朗琪罗亦不少著名的,高贵的朋友。虽然他性情很粗野,但要把他认作一个如贝多芬般的粗犷的乡人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是意大利底一个贵族,学问渊博,阀阅世家。

一个罗马贵妇于文字中说,在他愿意的时候,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婉转动人的君子,在欧洲罕见的人品。”在Giannotti与Frangois de Hollande底笔记中,可以看出他的周到的礼貌与交际的习惯。在他若干致亲王们的信中,更可证明他很易做成一个纯粹的官臣。社会从未逃避他:却是他常常躲避社会;要度一种胜利的生活完全在他自己。他之于意大利,无异是整个民族天才的化身。在他生涯的终局,已是文艺复兴期遗下的最后的巨星,他是文艺复兴的代表,整个世纪底光荣都是属于他的。不独是艺术家们认他是一个超自然的人。即是王公大臣亦在他的威望之前低首。

人家对于“他的崇高的道德”和对他的天才一般尊敬。他的老年所受的光荣和歌德与嚣俄相仿。但他是另一种人物。他既没有歌德般成为妇孺皆知的渴望,亦没有嚣俄般对于已成法统底尊重。他蔑视光荣,蔑视社会,他的侍奉教皇,只是“被迫的”。而且他还公然说即是教皇,在谈话时,有时也使他厌恶,“虽然他们命令他,他不高兴时也不大会去。

当一个人这样地由天性与教育变得憎恨礼仪,蔑视矫伪时,更无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如果他不向你要求任何事物,不追求你的集团,为何要去追求他的呢?为何要把这些无聊的事情去和他的远离世界的性格纠缠不清呢?不想满足自己的天才而只求取悦于俗物的人,决不是一个高卓之士。

因此他和社会只有必不可免的交接,或是灵智的关系。他不使人家参透他的亲切生活;那些教皇,权贵,文人,艺术家,在他的生活中占据极小的地位。但和他们之中的一小部分却具有真实的好感,只是他的友谊难得持久。他爱他的朋友,对他们很宽宏;但他的强项,他的傲慢,他的猜忌时常把他最忠诚的朋友变做最凶狠的仇敌。他有一天写了这一封美丽而悲痛的信:

“可怜的负心人在天性上是这样的:如果你在他患难中救助他,他说你给予他的他早已先行给予你了。假若你给他工作表示你对他的关心,他说你不得不委托他做这件工作,因为你自己不会做。他所受到的恩德,他说是施恩的人不得不如此。而如果他所受到的恩惠是那么明显为他无法否认时,他将一直等到那个施恩者做了一件显然的错事;那时,负心人找到了借口可以说他坏话,而且把他一切感恩的义务卸掉了。——人家对他老是如此,可是没有一个艺术家来要求我而我不给他若干好处的;并且出于我的真心。以后,他们把我古怪的脾气或是癫狂作为借口,说我是疯了,是错了;于是他们诬蔑我,毁谤我;——这是一切善人所得的酬报。”

在他自己家里,他有相当忠诚的助手,但大半是庸碌的。人家猜疑他故意选择庸碌的,为只要他们成为柔顺的工具,而不是合作的艺术家,——这并也是合理的。但据Coridivi说:“许多人说他不愿教练他的助手们,这是不确的:相反,他正极愿教导他们。不幸他的助手不是低能的便是无恒的,后者在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之后,往往夜郎自大,以为是大师了。”

无疑的,他所要求于助手们底第一种品性是绝对的服从。对于一般桀骜不驯的人,他是毫不顾惜的,对于那些谦恭忠实的信徒,他却表示十二分的宽容与大量。懒惰的于朋诺,“不愿工作的”,——而且他的不愿工作正有充分的理由;因为,当他工作的时候,往往是笨拙得把作品弄坏,以至无可挽救的地步,如米纳佛寺底《基督像》,——在一场疾病中,曾受弥盖朗琪罗的仁慈的照“拂看护;他称弥盖朗琪罗为:“亲爱的如最好的父亲”。 ——Piero di Giannoto被“他如爱儿子一般的爱”。——Silvio di Giovanni Cepparello从他那里出去转到Andra Doria那里去服务时,悲哀地要求他重新收留他。——Antonio Mini的动人底历史,可算是弥盖朗琪罗对待助手们宽容大度底一个例子。据伐萨利说,Mini在他的学徒中是有坚强的意志但不大聪明的一个。他爱着翡冷翠一个穷寡妇底女儿。弥盖朗琪罗依了他的家长之意要他离开翡冷翠。 Antonio愿到法国去。弥盖朗琪罗送了他大批的作品“一切素描,一切稿图,《丽达》画,”他带了这些财富,动身了。但打击弥盖朗琪罗的恶运对于他的卑微的朋友打击得更厉害。他到巴黎去,想把《丽达》画送呈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不在京中;Antonio把《丽达》寄存在他的一个朋友,意大利人Giuliano Buonaccorsi那星,他回到里昂住下了。数月之后,他回到巴黎,《丽达》不见了,Buonaccorsi把它卖给法朗梭阿一世,钱给他拿去了。Antonio又是气愤又是惶急,经济底来源断绝了,流落在这巨大的首都中,于一五三三年终忧愤死了。

他还有别的奇特的朋友。因了强硬的天性对于社会底约束底反抗,他爱和一般头脑简单不拘形式的人厮混。——一个加拉菜地方底斫石匠,Topolino,“自以为是出众的雕塑家,每次开往罗马去的运石的船上,必寄有他作的几个小小的人像,使弥盖朗琪罗为之捧腹大笑的”;——一个伐达尔诺地方底画家,Menighella,不时到弥盖朗琪罗那里去要求他画一个圣洛克像或圣安东纳像,随后他着了颜色卖给乡人。而弥盖朗琪罗,为帝王们所难于获得他的作品的,却尽肯依着Menighella底指示,作那些素描;——一个理发匠,亦有绘画底嗜好,弥盖朗琪罗为他作了一幅圣法朗梭阿底图稿,——一个罗马工人,为于勒二世底陵墓工作的,自以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一个大雕塑家,因为柔顺地依从了弥盖朗的指导,他居然在白石中雕出一座美丽的巨像,把他自己也呆住了;——一个滑稽的镂金匠,Piloto,外号Lasca;——一个懒惰的奇怪的画家Indaco,“他爱谈天的程度正和他厌恶作画的程度相等”,他常说:“永远工作,不寻娱乐,是不配做基督徒的”;——尤其是那个可笑而无邪的Giuliano Bugiardini,弥盖朗琪罗对他有特别的好感。

这种宽容,为米开朗琪罗对待别人所没有的习惯,却能施之于那些渺小的,微贱的人。这亦是他对于这些自信为大艺术家底可怜虫的怜悯,也许那些疯子们的情景引起他对于自己的疯狂的回想。在此,的确有一种悲哀的滑稽的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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