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世界

当一个社会的其中一项主要活动是生产和消费影像,当影像极其强有力地决定我们对现实的需求、且本身也成为受觊觎的第一手经验的替代物,因而对经济健康、政体稳定和个人幸福的追求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时,这个社会就变成“现代”

Ludwig Andreas Feuerbach,哲学家,德国

这类影像确实能够篡夺现实,因为一张照片首先不仅是一个影像(而一幅画是一个影像),不仅是对现实的一次解释,而且是一条痕迹,直接从现实拓印下来,像一道脚印或一副死人的面模。一幅画作,哪怕是符合摄影的相似性的标准的画作,充其量也只是一次解释的表白,一张照片却无异于对一次发散(物体反映出来的光波)的记录——其拍摄对象的一道物质残余,而这是绘画怎么也做不到的。

我们愈是回溯历史,就愈是发现影像与真实事物之间的差别不那么明显;在原始社会中,实在及其影像无非是同一能量或精神的不同的显露,也即形体上各别的显露。因此,影像才会有抚慰或控制强大的神灵的功效。那些力量,那些神灵都存在于它们之中。

E.H.Gombrich,艺术史家,英国

摄影影像谈不上真实,反而现实看上去愈来愈像摄影影像。

现实被理解为难以驾驭、不可获得,而照片则是把现实禁锢起来、使现实处于静止状态的一种方式。或者,现实被理解成是收缩的、空心的、易消亡的、遥远的,而照片可把现实扩大。你不能拥有现实,但你可以拥有影像(以及被影像拥有)——就像(根据最有抱负的志愿囚徒普鲁斯特的说法)你不能拥有现在,但可以拥有过去。

一个社会如果把永不想体验匮乏、失败、悲惨、痛苦、重病等变成一种规范,如果死亡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不是被视为自然和不可避免,而是一种残忍、不应有的灾难,则这个社会也就创造了对这类事件的巨大好奇——这好奇有一部分通过拍照来得到满足。那种豁免灾难的感觉,刺激起对观看痛苦的照片的兴趣,而观看这类照片则暗示并加强那种自己获豁免的感觉

在透过摄影影像大量了解世界上有些什么(艺术、灾难、大自然之美)之后,人们看到真实事物时常常感到失望、吃惊、不为所动。因为摄影影像倾向于减去我们的亲身经历的感情,而它们引起的感情基本上又不是我们在真实生活中经历的。事件被拍摄下来往往比我们实际经历的更使我们不安。

中国人抗拒摄影对现实的肢解。不使用特写。就连博物馆出售的古董和艺术品的明信片也不展示某物的一部分;被拍摄物永远是以正面、居中、照明均匀和完整的方式被拍摄。

中国人不希望照片有太多意义或太有趣。他们不希望从一个不寻常的角度看世界和发现新题材。照片被假定要展示已被描述过的东西。摄影对我们来说是一把双刃剑,既生产陈腔滥调(陈腔滥调的法语原文既有措辞陈腐之意,又有照相负片之意),又提供“新鲜”观点。对中国当局来说,只有陈腔滥调——他们不认为这是陈腔滥调而认为是“正确”观点。

中国人获允许的对历史的唯一利用,是说教式的: 他们对历史的兴趣是狭窄的、道德主义的、畸形的、不好奇的。因此,我们所了解的摄影,在他们的社会中没有地位。

摄影在中国所受的限制,无非是反映他们的社会特色,一个由某种意识形态所统一起来的社会,这种意识形态是由残忍、持续不断的冲突构成的。

中国的秩序标准更具压制性,这就需要不仅监视行为而且改变人心;在那里,监视已内部化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这意味着他们的社会把摄像机当作监视工具的前景是较有限的。

中国提供了一种独裁的范例,其主旨是“好人”,这种理念把最严厉的限制强加于所有表达形式,包括影像。未来也许会提供另一种独裁,其主旨是“有趣”,这种理念使各种类型的影像扩散,不管是模式化的或稀奇古怪的。

需要拍摄一切事物的最后一个理由,存在于消费本身的逻辑。消费意味着燃烧,意味着耗尽——因此需要再添和补充。当我们制造影像和消费影像时,我们需要更多影像;和更多更多影像

摄影的威力实际上把我们对现实的理解非柏拉图化,使我们愈来愈难以可信地根据影像与事物之间、复制品与原件之间的差别来反省我们的经验。这很合乎柏拉图贬低影像的态度,也即把影像比喻成影子——它们是真实事物投下的,成为真实事物的短暂、信息极少、无实体、虚弱的共存物。但是,摄影影像的威力来自它们本身就是物质现实,是无论什么把它们散发出来之后留下的信息丰富的沉积物,是反过来压倒现实的有力手段——反过来把现实变成影子。影像比任何人所能设想的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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